5月28日,《中国企业家》记者在深圳五洲宾馆见到了陪同中央联合调查组的郭台铭。他已极度憔悴,行动迟缓,满脸谦卑,间或无奈。寻不到昔日的一丝霸气。面对记者,他念叨着对员工的“关爱”,一连四遍。富士康与郭台铭败在何处?支撑它过去20年辉煌的代工模式,将何去何从?
在媒体报数般地数到所谓“12跳”(5月26日深夜11时20分)之后,5月28日,《中国企业家》记者在深圳五洲宾馆见到了陪同中央联合调查组的郭台铭。他已极度憔悴,行动迟缓,满脸谦卑,间或无奈。寻不到昔日的一丝霸气。面对记者,他念叨着对员工的“关爱”,一连四遍。
“关爱”举措,随后纷纷出炉,用郭台铭的话说,“其速度与猛烈程度将超出你的想象。”
最具冲击力的是:从2010年6月1日起,富士康集团对企业作业员、线长、组长薪资进行调整,员工整体薪资水平提升30%以上。——仅十几天前, “加薪”还被富士康管理层认为“绝无可能”。此前,富士康连端午节给员工发粽子都不得不费神半天,“员工发两个粽子,80万人就是160万粽子,这得要多少企业来做?还要保证他们的安全?”工会副主席陈宏方无奈地说,人,实在太多了。
6天后,富士康再度表示:达到一定业绩标准的工人将额外加薪66%。这下,跌眼镜的就不单是富士康高管了,外界纷纷忧虑:这将令鸿海利润大跌三分之一。郭台铭则反驳,“太小看鸿海了!”
疯狂吗?郭表示:“第5跳后,我重新思考,发现90年代的员工要的是更有尊严、更有希望的工作。在想通这件事后,鸿海决定由从前的‘跟随者’转型成为‘破坏性的创新者’,以后的薪水水位希望可以与国际即的企业比美。”
真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本命之年(郭今年60岁)!在大陆纵横捭阖22年之后,郭台铭及其富士康面临着最强的震波。
其实,早于金融危机之前,就发生了许多看似细枝末节的征兆。它们被人忽视,却是掀起今日之波澜的缘起:郭本人的自负及局限,中国制造的瓶颈,一线产业工人结构的大变化,社会协调机制的不健全等,诸多因素碰在一起。
22年前,历经三四次慎重考察后,郭台铭才率领包括何友成(现任富士康集团资深副总经理)在内的三名台干,落户深圳宝安的西乡,一砖一瓦地搭建起了富士康的简陋厂区,打拼十余年后,终成就全球“代工之王”;深圳园区亦成为其最大的基地——3平方公里的面积,43万的员工,郭曾称之为“紫禁城”。
但6月8日,鸿海集团股东会上,郭已明确表示,表示除将园区迁往西部外(比如重庆、成都),也打算回台湾寻找地点,把部分工厂迁回台湾,以自动化的 “无人工厂”运作。
曾固若金汤的“紫禁城”出现动荡;昔日城中“帝王”,终于要走出“紫禁城”。
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富士康与郭台铭未来的托身之所在哪里?在郭氏之后,鸿海(富士康母公司)这家千亿级企业如何承续下去?《中国企业家》记者一个月内三赴富士康,几度深入园区,遍访其客户、供应商、竞争对手,高管(台干及陆干)、中层、员工及郭的朋友,当地政府官员、专家,全方位还原“代工之王” 如何一步步走到困守愁城的今天。
上篇
新生代
5月26日下午5时,深圳宝安机场。
当《中国企业家》记者乘坐的航班降落并滑行时,两百米外,一架湾流G550私人喷射机舱门大开,工作人员正做起飞准备,尾翼上的号码B99888清晰可见。——这是鸿海集团董事长郭台铭3个月前买下的第五架私人飞机。
此刻,郭正端坐于一辆老式丰田车上从龙华赶往机场。半小时后,他将飞回台湾。
这一天,在深圳龙华富士康园区,郭台铭只停留了5个多小时。他的眼袋清晰可见,自称“已一个多月没有睡好觉”。一天前,他本来正在台湾阿里山陪前来访问的四川省委书记刘奇葆,但当晚在深圳园区发生的第“11跳”,终于让他如坐针毡。
于是,郭忙里抽身飞临深圳,亲率近百名外媒记者,分乘六辆大巴从机场浩荡荡“杀”到龙华,其场景令见惯大世面的人富士康高管也不由惊呼。
上午11点,郭台铭一进园区即紧急召集几位中高层开会,以安排记者的参观路线。当有人向他建议另外一条路线时,他颇为不屑,大声训斥:“就听我的,我是总导演!”或许,他自信这将是一次成功且必要的危机公关。临了,他不忘提醒道:“我们要严防第十二跳!”
然而,事态没有按照“总导演”设计的方向发展,当天深夜11:50,刚回台湾的他再次接到了他最不愿意接到的电话:半小时前,“12跳”发生了。
第二天下午,“B99888”又飞回深圳。
这一代
每天黄昏乃至晚上,深圳“关外”会出现中国最壮观的散工潮。
创造它的,是富士康。富士康在深圳有两个园区,观澜与龙华;观澜面积约1平方公里,龙华园区则为2.3平方公里,两个园区加起来,与清华大学面积相当,而其中员工超过43万人,接近一座中等城市的总人口。
自今年1月23日至5月26日,两个园区共有12名员工跳楼自杀,平均年龄不到21岁。据称,来自工作、家庭、社会、健康、情感的种种压力,拧成压倒这些员工的“最后一根稻草”。不过,令富士康许多人至中年的主管困惑的是,这些所谓的压力,与他们所经历的人生磨难相比,根本不是什么迈不过去的槛儿。
郭台铭曾表示对年轻人生活方式的不理解,2009年9月,他赴重庆考察基地时说,如今年轻人将精力过多放在网络游戏、交友网站上,这样等于“谋杀时间”。并以自己的经历佐证,“只要找一份与理想和兴趣相符合的工作,一天工作15个小时也不会觉得累”。
富士康在中国大陆员工总数超过80万,照当前的扩张速度,今年底,总数会接近100万。一线员工中85%都是85后,他们是支撑“紫禁城”的新基石。
“20岁出头的年轻人走进工厂,他们的首要目标是什么?他们的长远期望是什么?他们中多数来自比较落后的农村,怎样适应深圳这样一个快节奏发展的城市?又怎样适应富士康这样一个即是高科技,又属于高劳动密集型的工厂?我们如何创造更适应他们的工作氛围?”富士康集团行政总经理兼商务长李金明对《中国企业家》列出了一串问号。几十万人生产之外的生活,全部由李负责,有人戏称他为“富士康市市长”,他现在却是“最痛苦的市长”,烟一根接着一根。
富士康工会副主席陈宏方发现,许多年轻工人刚学会用QQ,就能在虚拟世界里口若悬河,面对面交流时却陷入沉默。同一车间的工友有上百人,多数人交际圈子还是老乡或恋人。
事实上,许多人与家庭之间的“脐带”,也已被剪断。有人来到深圳后,两三个月都不给家里打电话,家长把电话打到工会,陈宏方只好满厂跑着找人。在富士康PCEBG部门,本刊记者随机对20多名工人进行调查,他们平均年龄21.7岁,入职时间平均187天,其中给父母寄钱的有7人,认为家里不需要自己赚钱的有9人。
那一代
22年前,从深圳到广东的丰顺、澄海,走107国道要一路颠簸十几个小时(如今3个多小时)。时任人事训练部副理的台湾人何友成,就是沿着这条路跟着孙厂长来到了他的老家。富士康当时设定的招聘条件是:必须高中毕业。孙厂长热心张罗,方圆几个村很快就有700多人来应募。最终,何选定了128个员工。
——鸿海帝国的奇迹,就是靠这样一代蒙昧而年轻的农民工打下基础的。
当时,促使郭台铭做出“移师大陆”这一决定的,是1986年台湾开始的第三次经济转型,并以产业升级和拓展美国以外的外贸市场为目标。这一年,台湾制造业雇员月平均工资比上年增长15.8%,分别高出当年经济增长率和劳动生产率4个与8.5个百分点,以后更逐年攀升;同时,大批年轻人也不愿到艰苦的制造业企业,到1980年代末,在台湾聘一个人的薪水,在大陆可聘12~15人。彼时,创立14年的鸿海不过300多人,不得不对人力成本斤斤计较。
何友成清楚地记得,鸿海高层对在大陆设厂的潜力都无异议,也发现两地落差没有想象那么大,唯一担心就是大陆劳动力素质能否满足需求。“你不好讲他们笨,只能讲那是一种纯朴,那时工人有两个特点:第一领悟力差,必须手把手地教;第二比较羞涩,不愿意表达。”
身处丘陵地带,交通闭塞,首批“学生工”的社会知识几乎一片空白。招工时有个简单测试,给每人一张白纸,让他们画出心中的火车或者船,很多人在纸的一角画了小舢板,拇指大,他们以为,真船就像课本上印的那么大。
到1990年,富士康也不过1800名工人。它的食堂有桌凳,可刚进厂的工人还是蹲在墙角,而且,必须找到老乡一起吃才觉得香。多数人说话粗声大嗓,宛如乡下;不习惯冲马桶,每天都要堵几次。
2000年以后,“80后”开始加入。不过,直到2007年之前,一线工人中尚有大量“60后”、“70后”作为缓冲层。在1997年加盟的李金明 (现任富士康集团行政总经理兼商务长)看来,“那时工人相对好管,其实也是管辖幅度没这么大,没这么复杂。你说难不难?都难,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不同的问题。”
李金明真正感觉到员工的变化,是在2008年。不过,由于其时集团高管的注意力均在外部的“全球金融危机”上,一开始完全没有意识一个更大的冲击接踵而至——“85后”、“90后”登场,并迅速成为一线工人主体。
“金融危机工作机会少了,大家应该是更珍惜工作机会。”李对《中国企业家》回顾说,恰恰相反,大批员工将富士康当“跳板”,待上三两个月,行李都不拿就走了。
富士康隐隐觉察到旧的工厂秩序会改变——他们每年都会做员工结构变化分析报告,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冲突竟会以如此惨烈的形式发生。
“觉醒的一代”
相比在工厂踏踏实实、任劳任怨的父辈而言,新生代工人的“不安分”,是 “进化”而非“退化”。一位匿名接受采访的跨国公司高管甚至认为,跳楼事件某种程度上也是青年工人觉醒,不再认同为流水线的极端表现;极端固不可取,但管理者必须读出“觉醒”背后的隐喻,因为,“我们都将面对‘觉醒’的一代。”
富士康卫生部长芮新明也认为,员工加盟前,至少已在包括家庭、学校在内的社会层面生活了18年,企业对他们的影响,短的不足一个月,长的不过三两年;但最终为员工极端行为买单的,恰恰是企业。
深圳市康宁医院副院长胡赤怡曾在深圳进行自杀行为调查,结果显示,深圳自杀死亡率接近是十万分之74,远高于全国十万分之22的平均比例。胡认为,这与“移民文化”有关,他的临床发现是:在深圳居住时间越短的移民,患精神疾病的风险就越大;而移民到深圳的外来人口,患精神疾病的风险也比非移民的大; 自杀与精神疾病,恰呈正相关关系。
珠三角一带的制造业,主要是以内地劳动力为主。而在大陆其它园区,富士康则以就近招收员工为主。比如重庆基地,郭台铭最近甚至号召数万重庆籍员工回乡。
在深圳,新生代员工很难产生“归属感”。2008年深圳市举办职工技术运动会,规定每个项目前20名可以转户口,叉车比赛中富士康有13个员工进入 20强,令富士康工会副主席陈宏方吃惊的是,没有人愿意要户口。获奖员工反问,“我买得起深圳的房子吗?我在深圳养的起小孩吗?要户口有什么用?”其实,深圳市民所享有的公共资源、保险福利依然很有诱惑力,只是这跟生活成本相比,就黯然失色,许多年轻人也不愿意沉淀下来。富士康最后只能提高奖金,深圳市奖 3000块,富士康内部奖5000,皆大欢喜。
“富士康是小社会,我们应该请求大社会的资源来支持。”何友成说。作为公司,富士康显然不具备承担管理规模如此庞大人口的行政资源及社会资源。
以龙华园区的人口规模,应设立一个专门的公安局。但按相关规定,30万人均属“流动人口”,实际只有三个派出所的警力(部分进驻园区)。每逢富士康发薪,总有抢劫血案发生,最后的解决之道是:警方派出90人,另出400套警服、摩托车,授权富士康的400名协警使用,以维护治安。
此外,深圳市人口上千万,精神类专科医院仅有康宁医院一家,专业医护人员不到500个,仅为富士康服务都不够。为此,富士康不得不出钱培养100位心理咨询师,考证上岗。
“十年前员工发牢骚:我好累,不想活了,我们听了不太当回事,他也就是发发牢骚,不过现在听到这种话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何友成苦笑。连续发生6 起跳楼事件的5月份,富士康阻止的自杀倾向事件实际不低于上百起。陈宏方略颤抖地展示了一条短信,一个员工问:跳楼最高可以赔多少钱?这笔钱怎么给?
“80后”、“90后”所处社会环境的改善是个系统工程,焦头烂额的富士康顾不上抱怨,当务之急是控制住自杀情绪蔓延态势。他们甚至采取“最笨“的办法,掏出数亿元,日夜加班,为园区上百栋、150万平方米的宿舍楼上装防护网,以切断“死亡通道”。此外,还在80万员工中推行“相亲相爱小组”,以产线或宿舍为单位,每50人一组,选出组长、副组长。“组长就要关注这50个人,因为他们有一定的联系,要发现异常,要解决异常情况。”陈宏方说。
虽然调查显示,自杀与工作压力没有直接联系。但当这一代既出色又出格的年轻人成为主角,无限扩大的规模就成了富士康自己的对手,它必须转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