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不写长文，尤其针对一件具体的事情。最近接了好多兄弟的电话，沉闷中带着平静，问我你不帮着写点什么吗？思来想去，论证细节毫无意义，如能像很多已远涉江湖不问旧事的老兄弟们最近所做的一样，为曾并肩战斗的战友们在艰难时刻加加油，或也值得。
我有一个伴随过15年的号，即使多年之后，我依然能准确无误地说出每一个数字：199812103581。 那是我曾经的工号，1998年12月，我是第3581个进入中兴的员工。
二十年前的春天，我正准备着毕业实习和毕业论文，并四处投简历找工作，开始准备这年9月即将启动的各行业校招，其中就包含了华为和中兴。年底，在上届师兄的引荐下，老朱总（朱金文）不忍遗沙，招我进了中兴通讯。
十九年前的春天，我在云南玉溪参加接入网现场会的筹备，接入网解决了通信的最后一公里问题，那是我亲历的第一次国产通信技术的突破。拿着5800元买的诺基亚5110手机，我接到某省移动通信招标中兴出局的消息。同时获知，因为华为中兴的参与，摩托罗拉在该省移动的中标金额比最初下降了70%，节约国家采购成本超2亿元。因为吴基传部长在北京通信展上的首肯，1999年被视为中国通信行业“七国八制”局面和政府高价采购通信设备时代的终结，以“巨大中华”为代表、国产通信设备厂商集体崛起。那时的新浪、搜狐、网易，还在互联网泡沫中苦苦寻求发展方向，华为、中兴已启动了数据通信和路由器的自主研发，开始为后来互联网的更大规模发展铺路。
十八年前的春天，我在北京致人过敏的柳絮和春风中，走出军博的地铁站，那天要配合赵博的团队、组织国产CDMA系统和终端向信息产业部领导的专项汇报展。欧洲WCDMA、美韩cdma2000-1x、中国TD-SCDMA、日本小灵通在3G领域的标准之争初现端倪，只是无人有穿透历史的慧眼。当时赵博未老，发未白。
十五年前的春天，我从深圳转战上海，随殷总和跃华总在新组建的手机事业部着手品牌体系的搭建，那一年，跃华总刚从美国归来。后来殷总调离上海回总部任总裁，临行前和手机事业部全体管理干部话别，声带哽咽。这批干部中不少人创业，其中以华勤、龙旗为代表，中兴手机因此被称为国产手机研发人员的的“黄埔军校”。
十二年前的春天，国产GSM手机阵营因为行业超前的“保姆式营销”和对渠道商的非理性补贴，亏损累累，声名一时的夏新、波导、TCL很快退出手机行业，中兴手机上年亏损1亿元，殷总启动壮士断腕计划，裁撤中国渠道和5000多名促销人员，退出国产手机渠道。不久,我向何总请缨出国，赴印度筹建中兴手机的第一个海外分部。
十一年前的春天，因为清关后印度运营商提出的软件版本修改要求，我和印度手机团队的兄弟们，不分售前售后、维修测试，在孟买郊外马邦70公里的一个仓库里，顶着48度的酷热天气，为发到印度的几十万部手机进行软件升级。有天晚上，我回到林肯路中兴的驻地，灌了几罐啤酒后问了老姜一个问题：“我们抛家舍业，在海外被阿三这样毫无尊严地折磨，意义何在？”老姜回答：“为了我们的下一代活得更有尊严！”
十年前的春天，我在伊斯兰堡亲历了当天发生在中餐馆的爆炸，爆炸距离我所居住的小旅馆约800米，我和中兴其他同事在震荡中惊魂未定，携手撤离到更远的街区。当晚，我在拉瓦尔山遥望东北，第一次体会到祖国的含义。这一年，派驻南亚区域的手机中方团队发生3例疟疾、2例登革热；两名负责现场设备维护的中兴工程师在巴基斯坦被恐怖分子劫持，逃离中1人遭枪击身亡；孟加拉团队有女孩子因大量掉发回国，原因是当地水质重金属超标。在这一年的管理干部培训班上，白彝毅同学把自己说哭了，他说在约翰内斯堡去年一年遭遇了三次持枪抢劫，最后一次他只穿一条裤衩从郊外走了30公里回宿舍。那天晚上，很多海外回国培训干部在大梅沙喝得烂醉。
八年前的春天，我在亚太的天空飞翔，频繁往返于河内、曼谷、莫斯科、雅加达、马尼拉、德里、孟买、伊斯兰堡……在一次高烧中仍频繁飞行，一周在东南亚飞了四座城，往返之中在曼谷机场冰冷的椅子上睡了两个整夜，落下耳鸣的毛病，至今未愈。
六年前的春天，GU产品线全体在浙江余杭山沟沟搞拓展，庆祝上一年GU手机全球销售突破一百亿人民币，那天，很多人都喝多了，我们和永忠总一起跳到桌子上跳舞，像回到十几年前的毕业季，几个年轻的兄弟哭着笑着，说起海外支持的酸甜苦辣，砸了好多酒瓶子。
五年前的十一月，我自驾千里，从深圳返回上海，从此彻底告别了为之奋斗过、责骂过、牢骚过的通信行业和中兴体系，开始了自己在文化教育行业的二次寻找和转型之路。送别时，航哥赠我一句话：“你不在江湖，江湖依然会有你的传说。”我笑道：“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句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离开时秋风正劲，曾以为后来都不会与中兴再有交集，过往的成长和经历，无非化作之后在新领域一往无前的起点和不断清零的勇气。
2018年的春天，美国商务部对中兴作出为期七年的芯片采购禁令，一时间网评汹涌，力挺者有之，责骂者有之，呼号加油者有之，哀其不争者有之，也不乏落井下石之事。忽然有些恍惚，鲁迅先生曾深刻地评价过国人的“看客”心态，当革命党人为了新世界的理想被杀头时，围观的人如同被捏着后颈的鸭子，叫好的有，喊活该的有，人血馒头也成为苟活的良药。场景载体虽变，人心人性遗毒犹存。如果说忧患，这恐怕仍是中国未来发展很大的忧患。
从某种意义上，回顾倾尽我十五年青春和热血的过往通信之路，不仅仅是回顾我一个人的道路，也是在回顾数十万像我一样、同龄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在通信行业的奋斗之路。这不是一个人的故事，而是一群人通过艰苦奋斗改变了全球竞争格局、改变了国家通信网络和质量的故事。
看看过往三十年通信设备制造业中一个个衰落的名字--富士通、北电、贝尔、阿尔卡特、朗讯、西门子、摩托罗拉、诺基亚……2017年全球通信设备制造业规模企业硕果仅存的四强是：华为、新诺基亚、爱立信、中兴。新诺基亚是诺基亚和阿朗在2015年合并的产物，而阿朗是更早阿尔卡特和朗讯合并的产物，再早由诺基亚西门子合并的诺西已被诺基亚自己收购……合并合并再合并，原因便是华为中兴在全球市场的快速发展。对一个依托自主研发和在残酷的全球市场竞争中一路过关斩将、为国家节约了大量设备采购成本、降低了消费者购买成本的企业，即使是一场长跑，能坚持跑到现在，依然是值得尊重的。
如果没有通信设备制造业在交换机、接入网、光传输、路由器、无线通信设备、射频电路、基带电路等研发技术领域这些年来的追赶和全球化历程，不要说芯片，或许我们至今仍在西方淘汰的技术设备中打转：一流和先进的技术设备卖欧美，过时和淘汰的技术设备高价卖中国，这不过就是短短二十多年前在中国土地上发生过的事情。而我们每个人用的手机、平板、电脑，在看不见的支撑层面，基础网络中又有多少由当年混乱的七国八制、变成了华为中兴的一体化解决方案和设备。
放到更大的时代背景，美国商务部禁令的背后不排除是在中美贸易战中向高科技通信领域开炮，而中美贸易战的背后是美国民粹主义的兴起、倡导美国利益优先和中国以一带一路为纲、倡导人类命运共同体之间的矛盾。中兴可能不幸被认定为筹码顶到了第一线，即使不是中兴，也会有其他筹码被推出。中兴被选中，或许存在基于美国标准和美国眼光下的内控问题，更重要的是因为中国通信设备制造业是少有的靠着几十万通信业员工夜以继日推进研发、技术领域追赶迭代、前仆后继走向海外、自主发展起来的高科技行业，而在未来5G的全球标准之战中，中兴华为的竞争力已显露无疑。
当美国曾经引领的全球化和已建立的基于全球化的产业协作分工被本届美国政府强行打断，埋怨、指责那些受害者毫无意义。芯片断炊造成的影响毋庸置疑，这会是中兴通讯有史以来最为艰难的时刻，8万多人背后是8万多个家庭，高通博通和美国芯片厂商同样会遭到巨大影响甚至裁员。看到那些还在中兴工作已渐渐老去的熟悉面孔，看到76岁出山奔波的侯总，看到殷总、赵博渐渐弯曲的背影，看到跃华总、老姜、航哥、大师、惠群、小杨、小可、范范、彬彬、巍巍、浩强、徐博、土土、老耿、Meddy……一长串还在中兴序列内的兄弟和战友的名字。以及那些虽然早已离开中兴却在不同领域声援的老友们-明华、罗博、沈老大、老华、Cindy……仍然忍不住写下这些文字，为我们曾共同飞翔的天空、共同跨越的海洋、共同经历过的战火，为中国通信行业波澜壮阔的30年正名，为中兴、为中国通信业、为你们渡过难关、再上征程加油！
在一个世俗的时代，有两个也许被遗忘了很久的口号：“中华有为”、“中国兴旺”，这是华为和中兴的初心和由来，是80年代创业者的理想，即使世事变迁，相信他依然流淌在很多通信老兵的血脉中！无论华为中兴，你我之辈，无论如今身处何业，不过都是时代大潮中泛起的一朵两朵浪花，一朵浪花对另一朵浪花的苛责，将很快消失在奔腾汹涌的历史长河之中，作为沧海一粟，或能推动点滴的改善，当点滴汇聚，历史滚滚向前，绝不回头。
阿默 2018年4月20日于晚班高铁。 
